天书
医学院除了教授人体解剖学、诊断学、内科学以及护理学之类,一定还教习了一门书法公共课。不然不会那么多从医者,无论专业资质,字迹都惊人一致!
你凑近医嘱,费力揣测,结果多半徒劳,医生们只使用他们结绳记事的字体。病人怎可腹诽?疾病的确该用另种文字记录:在那暗藏玄机的领域内,医者当然不可轻泄天机!
天书般的医嘱处方,医界同行却可轻易辨认——盖因他们习的是公共书法课,当处方笺递进药房,对方匆匆扫一眼,马上辨出是黄芪而非黄柏,是半边莲而非半枝莲。
“病历,医学小作品,是指医务人员在医疗活动过程中形成的由文字、符号、图表、影像、切片等资料的总和。”
听上去,病历近似一种新媒体艺术。而从本质来说,它更接近产品维修卡,记录着身体故障的频次与原因,其书写要点是:1、现病史。2、过去史、家庭史。3、此次检查数据。
然而,维修次数与产品寿命并不一定成反比。有些从没维修记录的人,有可能伴着他们的空白病历走向终点:一场意外足以击败所有疾病总和,对人构成致命一击。
还有些病历,寥寥几次记录也并不说明他们质优性牢,经久耐用。
中秋晚,收到Z的祝福短信,回复时顺问她丈夫如何了。
“复发了,走一步看一步。”她回。
头年元月,Z到上海,在当地医院当了多年护士长的她问我肺科医院有无熟人?一问,她丈夫G查出肺癌!特地赶来上海。
他们的婚礼我是伴娘,遥远的阳光稀薄的冬天。削瘦高挑的Z套上两层羊毛裤仍没让婚纱显得充实点,而G高大孔武,皮肤黧黑,说话伴着充足的丹田气流,当时的他是名体育老师,有着完全与一名体育老师匹配的体格。
G会得肺癌?他强壮得连感冒见他似乎都要绕道啊!
Z的口气是医护工作者训练有素的镇定,这镇定中隐含了G病情的不容乐观。G早有些症状,但他不以为然,忙,也出于一个身体倍棒的人对疾病的轻蔑。
Z在所省级三甲医院工作,职工家属每年可免费定期体检,G从不去,觉得浪费时间。他几年前已从体育老师转调至一家行政单位的培训中心,常有饭局应酬。
疾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凌驾一切之上。地位、身份、财富,包括貌似固若金汤的体格。如果遭到蔑视的话,它随时有可能回敬给你更傲慢的蔑视!
有关手术结果,Z未多言。显然非利好消息。
去肺科医院看G。多年未见,没想到再见他竟是如此情状:卧于病榻,神色怅惘。他那么大的个子一旦躺下,比小个子更显虚弱,其健壮程度正好与疾病打击他的力度等同。
他兄妹几个也陪了来沪照顾,只瞒住在家替他们照料女儿的老母亲。病房一角有张新购的轮椅,准备返程时G用的,以免消耗他珍贵的体能。对这位往昔健步如飞的体育教师,步行已成一种奢侈。
然后,便是这则中秋之夜的短信。G化疗后肺癌再次复发!对G夫妇,对亲朋,都知道“复发”意味什么,它意味着Z回复的“走一步看一步”也可解读成“活一天算一天”。
这年的10月3日,兴许是G最后一个中秋。
中秋后,我一直未与Z联系。转眼一年多过去了,有种禁忌横亘在话筒。那头,埋伏着一根随时可能启动的死亡硝引,而拨键这动作也许会立即将其引爆!
我不敢摁下第一个数字,怕一座铁塔瞬间坍塌,震起尘土。
假如你有位病史淅沥的亲属,人生显然有所不同,就像长期生活在pH值小于56的酸雨带地区。
从我记事起,母亲身体就不好。生姐姐时她患了“心肌缺血”的毛病,生我时因产房风扇过大,从此埋下关节炎与风湿隐患……
她的人生中,攒下的病历早超过她158CM的身高。这病历高度还在节节攀升,且花色齐全。她喝过的中药,套用那只广告里的奶茶杯子,或者也够绕地球一个可观长度。
这样淅沥的病,母亲反从中淬炼出一种绕指柔的功夫,伴着五花八门的病,损而不毁,还给儿女的日子尽量搭把手。病生着生着,像与人也生出些情分,并非赶尽杀绝的意思。从这角度,病历的绵延或许倒不是坏事,“小病不断,大病不犯”,这句民谚对多疾者是安慰,也是祝福。
药之于母亲,就如化妆品之于某些女人的一生。父亲担任着母亲的服药督导——他以军人的作风,要求她按时定量服药。他认为母亲的病之所以此起彼伏,就是因为没有严格遵循此原则。他相信疾病好转是由量到质的变化,如果药物说明书上写每次服用四至七颗,他必服七颗,他坚信唯七颗才能实现药效的最大化。而母亲,常讨价还价服用四颗,还老忘(我想有时是存心的)。她长年服药,却同时深刻怀疑着药,像一对关系不睦却不得不在一块过的夫妻。这七颗与四颗,足以映衬父母迥然不同的性格:父亲对人生常是无条件信任的(医生最喜欢的病人类型),母亲是无条件怀疑的(医生最不待见这类病人),尽管他俩同为A型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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